【明報專訊】龍應台在港大沙灣徑的宿舍對出是一片大海,她說,四年半前,是這一片大海的呼喚,叫她留下。留下來,很容易就對此地的這人那事產生各種各樣的感情瓜葛。○三七一六四西九天星皇后,有人說,她以一個文化祖母的姿態,發出了直搗人心的連篇話語。她說,她很能夠感應歷史。
最近香港大學藉「孔慶熒及梁巧玲慈善基金」之捐贈,成立「孔梁巧玲傑出人文學者」計劃,破格為龍應台在深嚴的學術體制下,成功開設「龍應台寫作室」。「受薪寫作我還是第一次」,她笑說。龍應台在寫香港史,一個台灣人。馬家輝給她一錘定音﹕龍應台正在變成香港一個不可分割的部分。
這一夜,他們談到個人自身與中台港的種種。
龍:龍應台
馬:馬家輝
一
鳳頭鸚鵡很吵,但美
馬﹕你來香港前,我寫文章勸告叫你不要來。我看見外來學者一方面可過預期快樂安逸的生活,拿到不少資源做自己想做的事,但本身的學術和人文戰鬥力卻削弱了。我也擔心台灣少了一個有戰鬥力的人。
後來你來了,很快看到你戰鬥力的爆發,不僅在香港,也拉回到台灣,而台灣與香港又拉得更近了。你在香港找到新的戰場,我非常高興,於是寫了第二篇文章,說看見了龍應台的示範作用——一個外來的知識分子如何介入香港。然後,這兩年你好像又再向前了一步,那次港大演講你打趣說要做香港人;還有最近「人文港大」計劃中那份視野和遠景,如果我再寫文章,我會說龍應台正在變成香港不可分割的部分。你在○三七一後到港,之後每年參加七一遊行和六四晚會,六年來,你跟香港的關係亦有調整,是你預期當中?
龍﹕在我跟馬英九政府工作四年之後,我堅決要離開台灣政治圈,選擇來港一年,很明確是為了補課。被稱為華文世界的知識分子,我對香港完全無知。那一年我在城大上課,一年期滿,陳婉瑩邀請我到港大,到沙灣徑她的家突然看見一片大海,我就想﹕啊,我願意。到今天我家牆上都沒有掛畫,因為總覺得馬上就要走
馬﹕還是一種流離。
龍﹕對。港大的傢具很醜很破爛,我用了三年。後來孩子來了,孩子在哪,哪就是家。所以我跟香港有種好奇怪的緣分,一年一年的留下來。
這次港大柏立基書院的寫作室有兩小陽台,看到維港,陽台下面是一片熱帶的綠色,往下看時我發現兩個念頭﹕第一,很想找鳳頭鸚鵡。牠們很吵而且破壞樹木,我愛上牠們,覺得很美;第二,想到中國近代史中一波一波的南來文人,我問自己,是不是已經進入歷史?
我想是所謂物以類聚,什麼光出什麼蛾。我跟香港是比較難解釋。第一我是外來的人,與香港有距離。第二我對歷史非常投入,一來到就跟香港的歷史接上,無時無刻不自覺在歷史的通道上。譬如在上環看見老婆婆在堆很重很高的紙箱,馬上知道她是三十年代,或是一九四九年來,然後她的歷程,我基本上都知道。
馬﹕香港有很多地方讓人突然爆發一種歷史感。每次經過港澳碼頭對面的招商局,我都跟女兒說到盛宣懷、李鴻章,以致整個清末情。阿城每次來香港都說,香港人真像清朝,有很多規矩,但香港本身很容易提供豐富歷史的塑材。
龍﹕香港是個活的博物館,但生活在裏頭的人對於她的歷史多層次,不太清楚,或太忙錄,落差很大。
馬﹕那就是有個空間去召喚龍應台,啟動大家的人文歷史感。令到從一個招牌,可以感覺到整個歷史的脈絡,現代化的進程,從清末一直模索,什麼的社會結構制度環境,那個模索,到現在都還未結束。
龍﹕不但未結束,還很悠長。你看九七以後的香港跟大國崛起的關係,在中國追求現代化進程裏,現在這個小島香港跟中國的關係,又是一個新的方式。
二
寫作室,不是會生蛋的雞
馬﹕身在何處,自然會與社會產生意義。二○○五年你寫了一篇題為〈期待人文港大〉的文章,後來「人文港大」進入了港大的議程,到今次有「接觸人文學者」的項目,你在人文港大的藍圖中扮演了什麼位置?
龍﹕二○○五年的文章流傳很廣,不久後港大成立「港大人文基金」。有一件事蠻感動,我看過孔家孔慶熒先生的歷史,都是白手興家的人,所以,說香港人很現實,又有那麼多人捐錢給長期教育,那又是香港的另一面。
馬﹕遊行捐錢香港都走在全世界前面,香港人是熱情的,但太現實,只用在刀口之上。從這個角度看,「人文港大」其實呼喚了心中的浪漫理想,龍應台,捐一塊有一百塊的人文效益,投資回報高啊。這個project有什麼items?
龍﹕是無法用一句話論斷香港人。你說的熱情香港人不缺,我也寫過,缺的是表達的習慣,因為不太表達被說成冷漠,在大的歷史結構中也無法突破。香港人缺歷史感,但這跟殖民歷史有關。香港其實不缺文化,廣東話的語言文化很強,但有文化誤區,以為把世上最昂貴的國外文化表演東西放進來就有文化,而不是想如何在本土培養。所以,很複雜。
義務上,我一年開一堂課,還有寫書。第一本寫一九四九,我借這裏呼籲﹕有父親的自傳日記或照片,可送來給我。書預計明年六月寫完。另一部是HKU Story,我會帶十個學生編這本書。香港大學有一百年歷史,可以此作放大鏡看後面的香港史,繼而是中國的近代史。
馬﹕有句刻薄話,說香港大學培訓漢奸,也包括生產AO,跟港英殖民分子合作,怎樣以華制華,這部分會是HKU Story嗎?
龍﹕歷史是攤開的書,港大還有其他故事,如英軍服務團也是港大教授成立,港大本身是個縮影,由滿清弱年成立的大學,歷經省港大罷工後再過來,本身長大的歷史就是中國近代史。
馬﹕還有沙龍,這幾年很多大學都有沙龍,會在龍應台的家搞嗎?上一回你開沙龍談兩岸三地的媒體,兩岸三地很多人自費來,開過眼界以後,更令人期待。那麼計劃包括教書出版和搞沙龍,三年後請其他人「基金」有沒有計劃?港大有沒有要弄效果為本的驗收制度?不知你要如何抵抗。
龍﹕香港有各種孤立的能量,不像北京台北,有個公共知識分子或文人社會圈,我們希望可推出沙龍,仍在討論中,要成功不容易。至於三年之後,「基金」未有計劃。
整個計劃其實可見港大在摸索人文方面的貢獻。我不願意做教授,他們叫我寫履歷表,我說我不要。港大為了可在體制內容納我這條不一樣的魚,人事制度上作出突破,背後有很多鴨子划水的動作。
有一個認識很重要﹕不要把學者當做會生蛋的雞。教授身分是一個封建系統,要人文教授接受各種科學的要求被量化,本身就有問題。台灣在這方面已突破一段時間,你可以走創作的路,也承認你是教授。如果要不把學校當成職業培訓所,要有所謂的身教、人格的陶養,就要有一些人可以讓學生跟你接觸,散步和在晚上喝酒討論,從而得到在課堂裏得不到的東西。在柏立基我會有辦公時間,辦公時間內門是打開的,人人都可走進來。
馬﹕港大今次是很有勇氣。學術系統不應該是唯一,回頭看梁啟超寫的所有東西,都有impact,如果錢穆今天來申請當港大教授,第一關就被丟掉了——「你無PhD呀」。
三
台港獨立,合起來統一
馬﹕香港這六年走過○三七一,經濟起起落落,爭取民主觸礁,本土行動……你對香港的轉變有什麼最深刻的?
龍﹕一方面是挫折。作為一個台灣人,經過白色恐怖,壓迫,爭取,奮鬥,抵抗國民黨的時代,會特別看到香港公民的素質之高,如果香港有民主制度,會比台灣走得要好很多。但五年半來在爭取民主的路上原地踏步,最近的選舉我都不太有熱情去關注。可同時也樂觀和開心,看見一種本土意識的茁壯,公民力量在組織上成長。
二○○三年剛來有西九討論,後來在一個論壇我目睹香港文化力量的分散。○三至今,這方面有很大進步,尤其年輕人。所以,有挫折,也看到進步,整體而言覺得惋惜。香港人,包括在政府裏的,很多有理想有衝勁的人,假如可以更勇敢更敢想像,香港可以在華文世界,尤其面向中國,跟台灣,更可發揮作為支點作用的地方。
特別希望新一代年輕人可站在前人的肩頭上,對人文歷史掌握到一個深度,以香港出發的本土思想家介入中國。
馬﹕中間需要時間培養。我發現每五年有一個新的世代,每隔幾年會出現一次「什麼是文化」,「什麼是公共知識分子」的討論,因為這代人在之前還未懂,循環大概是五年。
龍﹕還有,香港人有一種安靜的力量,外人不太理解。每年六四看見很多年輕人,那時他們還未出生哪。很多中年人,醫生、律師,夫妻二人,安靜的去,不說話,不管你台上什麼宣言。老人家很多單獨去,很感動。二十年了,全世界都沒有。
馬﹕你說香港人如果勇敢一點可以作為中台的支點,我想到馬英九上台後,香港特區政府對台灣開始開放,包括考慮有高層官員去台灣,港台交流這部分你如何看?
龍﹕香港跟台灣的關係冷淡很不正常,如果考慮兩地平衡的歷史,台港應是姐妹市。一九四九年有兩百萬人經香港到台灣,然後有一百五十萬人來了香港,我是很晚才意識這件事,我問學校裏很多教授,一問之下他們的父母親不就像是台灣的外省人?歷史發展的源流完全是姐妹,本應密切,疏遠是人造的。台港文化一直互為影響,北京的態度改了,政府政策,AO們如果永遠在既定的框框裏動的話,什麼結果都好有限,我不會太興奮。中央不會給出一條線,只給一個眼神,香港人可以多一點想像多一點歷史感多一點對未來的大膽能量,因為香港與台灣可以互補。台灣跟香港應該一起獨立,然後兩邊合起來統一,互補變成一國,因為香港之強正是台灣之弱,台灣之強也是香港之弱,與台灣更深刻的交流只會讓香港的文化體制更好,一個更活潑更有想像力的香港對北京來說是好事。
什麼人問?
馬家輝
香港城市大學中國文化中心助理主任,作家,資深傳媒人,年輕時在台灣受教育,專欄文章見本報及其他報章。
什麼人答?
龍應台
台灣著名文化人及公共知識分子,著有《野火集》,在台灣社會民主化歷程中扮演重要角色,曾任台北市文化局局長。
文 整理 黎佩芬
圖 林振東
編輯 梁詠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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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源:明报新闻网
2008年10月12日
2008年10月12日星期日
【转载】龍應台——寫香港史的台灣人
作者: Jean 於 下午6:5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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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 則留言:
哈囉,Jean
Ernest傳來你的部落格。閱讀你的文章帶給我多驚喜,你的觀察、敏銳與自省能力,加上你的好文采都讓人佩服。
對於龍應台還有你跟台北網友J的交流,讓我有些想法。福州在大中國下,只能是邊陲,正如台灣面對一個大中國,也永遠是個邊陲。這沒甚麼好苦惱的,正統歷史的敘述就是這樣。之前,提到對於龍應台的反應,其中之一,是他對於歷史的認識,只有正統的這部分,缺乏了活生生的在地經驗。一如他以前反省,德國中小學是如何教育他們下一代認識腳下的地理與環境?以前在台灣受教育下的我,會背誦著中國各省的地理、鐵路交會、各地天然資源中心,卻不認識台灣的歷史。他那本'中國人你為什麼不生氣',文字底下的中國與你認識的不一樣,他的中國指涉是國民黨以及他父母輩流離下的歷史想像中國。
他跟馬家輝對談的台港姐妹,固然有部分的指涉恰當,但卻忽略了1949年之前就在台灣生存下的600萬台灣人的生活記憶與經驗。他把200萬台灣人放大等於整個台灣,實在有點不知道怎麼繼續說下去。
你的反省是對的,如果我們只認識那個主流的、所謂正統的核心(如台北、如北京、如龍應台的中環),那麼我們就容易輕忽了身邊的、周遭的,於是很多東西都會是同質化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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