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8年10月29日星期三

为稻粱谋·之四

为稻粱谋

(四)十七岁的阿草

我坐在电车上,一路叮叮铛铛地沿着维多利亚湾的走势,从高楼的夹缝里由东向西穿过整个港岛北部。干爽的北风从海面上吹过来,中午温暖的阳光钻过打开的车窗,晒在背上。

车子摇晃着驶过中环。我的脑海里想象着的画面,却是一年多前的七月底。那天或许骄阳似火,十七岁的少年站在临水的顶棚边缘,顽固地与手执扩音喇叭,紧皱眉头喊话的警察对峙,不肯离开那座即将被拆迁的码头——是的,我刚离开位于西湾河的东区法院,听完控辩双方在庭上的结案陈词,现在坐在电车上,回港岛西端的学校。早上出庭应讯的被告正是去年十七岁的阿草。在去年夏天轰动一时的“保卫皇后码头”活动中,他是七月三十日被警察从码头顶棚上抬下的最后一名示威者。

“始自天星”、“皇后码头不告别”,“本土行动”,这些词语曾经一度铺天盖地地占据各大报纸的版面,因为有这样一群人,站在政府准备拆迁的码头上抗议,守卫这座建筑、守卫香港市民对这码头的集体回忆,更重要的诉求,其实是守卫属于市民的公共空间,以及对公共空间使用权的民主——尽管后来我们在媒体上看到的内容里面,这条最主要的诉求似乎被有意无意地淡化了,反而将“集体回忆”用大号粗体来强调。最后,政府出动了警察来清场——请别误会,虽然也有一定程度的扭斗,但是中环的海边并没有出现子弹、军车或者坦克。示威者被数倍于己的警察抬走,然后一些人受到了警方的指控。阿草便是其中之一。

阿草被控阻碍警察执行公务,这是第二次开庭。警方依《侵害人身条例》36B条起诉,阿草将要面对的最高刑罚可能是两年囹圄。近二十个阿草的朋友早早来到法院外,拉起布条抗议警方的起诉,用扩音器向过路的市民讲述他们的观点,并散发传单(如图)。

十点整,开庭。控辩双方的律师依次陈词,法官不放过每一个模糊的用词,一一追问清楚。旁听者共二十余人,其间有进出法庭者,均在门口朝法官方向微一欠身,对法庭表示尊重。

我并没有亲身参与去年的抗争,与阿草也是数月前才通过豆瓣认识(顺带说一句,阿草就是今年五六月份被豆瓣网管多次封禁id的“稻子”),因此也不便在此多说这个案子的是非曲直。挑动我笨拙地来叙述这个故事的缘由,其实是阿草第一次与我通电话时,我问到“你是本地人吗?”,他的自我介绍:

“……其实我也是出生在内地来的,湛江,不过很小就过来香港了,所以你看我的普通话说得很糟糕。”

那天他的电话完全是用普通话讲的,尽管他的普通话和我的广东话一样不流利。而对于同样是第一代移民的我来说,这大概是我听到过最真诚的一句自我介绍。那天是今年的5月12日,就是奥运火炬在香港传递的日子。当时我正和Nicky、蘑菇两个MM走在湾仔海边引擎轰鸣的人行道上,急匆匆地要把Nicky送去金紫荆广场,然后跟蘑菇一起杀回立法会前,等着那里将要上演的陈巧文的示威,警方的人墙隔离,以及大陆在港学生的怒骂和暴跳如雷。阿草在网上向茶烟要了我的电话,打来告诉我中文大学学生在沙田那边的抗议活动遭到警方的驱赶。6月3日下午,阿草又打来电话,问我有没有兴趣参加当晚尖沙咀文化中心广场的一个聚会。我去了,并且和一群人一起,赤脚坐在那片碎石铺成的广场上,听他们弹唱、演说,直到午夜两三点后才陆续散去(下图即为当日照片)。

(广场上的弹唱)
(用二锅头点燃的火焰)



(广场上一尊名为“自由战士”的塑像,获赠自法国。阿草拿着一把七彩雨伞,沉默地站在雕塑的基座上:“在如此黑暗压抑的环境里,我们仍要撑开彩色的诉求。”)

不久之后,公民记者周曙光(Zola)来港,我便约了他去找阿草聊天。在弥敦道一个昏暗拥挤杂乱的房间里,Zola像个孩子一样兴奋地大玩吉他、手鼓和铙钹,我也是到了这一天,才第一次拜访那个位于8楼的本地社运组织,“自治八楼”——学联社会运动资源中心,简单说,就是为各种社会运动提供器材支持的一个组织。阿草就是自治八楼的成员。上周,阿草拉我去观看《巴黎公社》的放映,那是八楼与影行者合办的第六届香港社会运动电影节

从法庭出来,我就一直在回想这些与阿草有关的点滴信息。诚然,阿草是个异数。无政府主义的倾向,辍学投身社运,在这个极之功利的社会里是绝对的非主流,也似乎并不是个值得推崇的个案。然而,是什么让这个十七岁的少年,心无顾虑地走在社会运动的前线?而他又为什么愿意为了一些看不见摸不着的理念——比如“公共空间使用权的民主”——不畏刑求?其实阿草是个比我最小的表妹还小一岁的少年,而我表妹是个按部就班在福建省内从幼儿园读到大一的“乖孩子”,公共空间是个什么东西,只怕她都不一定看得懂。这个社会之于阿草,是值得用行动去催促它进步、完善它建构的一个实体;而对于我表妹,我只能说,她的社会是供她过日子的空间,是一个十分虚幻的概念,她不必特意为之做些什么,她身边的家人师长朋辈亦不会鼓励她去做些什么。

其实,又有什么样的“公民教育”,效果能好过真正参与一次针对现实社会议题的集会或者游行?当然,只要是和平的诉求,哪怕会面对警察、起诉书和可能的刑期,这集会或者游行,也不决应当面对任意逮捕、遣返、警棍、子弹、军车和坦克。

12月7日上午10点,法官将对此案宣判,我答应阿草,到时一定会去旁听。

(附注:其实我很犹豫应不应该把这篇文字放在《为稻粱谋》的系列里面,因为貌似阿草的故事与“移民研究”并没有直接的关联。不过我最后还是决定把它加入这个系列,因为或许我可以在下一篇里,顺着“本土”这个词再把话题牵回移民上来——从这个角度来讲,这一篇的故事未必与我的研究无关。本来么,我们身处的社会,便不是以学科为界,一块一块泾渭分明的世界;而是混杂的、相互关联的,像一盘打翻了的颜料一样斑斓。)

To be continued...

“为稻粱谋”系列:
(一)引子:你是学什么的?
(二)我真的不是蛇头,真的……
(三)也是历史,也是移民

9 則留言:

无心 說...

我对不同社会环境下人的思想形成过程(非学校的教育)感兴趣。从关注自己到关注他人到关注社会,是非常复杂的思想转变,阿草和表妹在这里形成鲜明的对比。

如果允许的话,可否采访披露一下阿草的思想形成过程。

Jean 說...

hihi,无心同学你说的正是我想做的~~我昨天已经在电话里跟阿草说过,想找个时间详细给他做个访谈,他已经答应了。然后我准备把访谈记录以口述历史的方式整理出来——这也是我自己准备做的一个项目,跟我的PhD无关,纯粹兴趣而已。只不过最近一个月手头事情太多,所以应该会安排在11月底或者12月才做这个访谈。

匿名 說...

很驚喜淡雪會寫到我。

(首先回應一下你msn上說的話: 什麼冒犯不冒犯的?想寫就寫啵!有錯落我會幫你補完的,呵呵。)

我有兩點事實問題想提出:

一,我生於湛江(雷州半島)。

二,我一般不會用「新移民」一詞,因為這個詞唯一的作用,就是強調所謂「外來移民」跟所謂「本土人」的差異,並幾乎只用於大陸移民身上,是一個帶有歧視色彩的詞。(我不知道其他地方有沒有這個詞,及其用法為何,我說的只是這個社會的脈絡。)

記錯這兩點是很正常的,不用擔心。

Jean 說...

啊呀,我改我改。。。
^^、

多謝稻子老師的評語~

Jean 說...

上述两处已经改了。

“湛江”我当时可能是错听成“浙江”,然后茶烟mm是杭州人,所以我就记混了……(自Pia。。。)

至于“新移民”这个词,我对它倒是没有带什么感情色彩,因为我之所以用这个词,其实是从英文的New Immigrant或者New Migrant翻译过来。而在我的论文里,这个New指的其实是“中国实行改革开放以来新出现的移民,在来源、目的地、移民模式等各方面均不同于1949年前的移民”这个定义,所以不是特指香港的大陆新移民。不过为了尊重主角起见,我把文中的“新移民”改为“第一代移民”(first generation)了。
^__^

佐拉 說...

今天的稿子?提到了我,链接到我的网站,我的机器人就通过Gtalk通知我来留一个脚印:)

Jean 說...

哈哈,被发现鸟~~~

難民.稻子 說...

回淡雪,原來英文有這個字,找天我們再討論一下,我也要向你學一下你的專業啊!

(當時候我應該是用了「移民」一詞吧,我覺得這個詞是很中性的,而用哲學的眼睛看,每一個人都是移民。)

匿名 說...

如果你英文考试成绩合格的话,欢迎你和淡雪同学一起到香港大学来读研究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