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8年10月29日星期三

为稻粱谋·之四

为稻粱谋

(四)十七岁的阿草

我坐在电车上,一路叮叮铛铛地沿着维多利亚湾的走势,从高楼的夹缝里由东向西穿过整个港岛北部。干爽的北风从海面上吹过来,中午温暖的阳光钻过打开的车窗,晒在背上。

车子摇晃着驶过中环。我的脑海里想象着的画面,却是一年多前的七月底。那天或许骄阳似火,十七岁的少年站在临水的顶棚边缘,顽固地与手执扩音喇叭,紧皱眉头喊话的警察对峙,不肯离开那座即将被拆迁的码头——是的,我刚离开位于西湾河的东区法院,听完控辩双方在庭上的结案陈词,现在坐在电车上,回港岛西端的学校。早上出庭应讯的被告正是去年十七岁的阿草。在去年夏天轰动一时的“保卫皇后码头”活动中,他是七月三十日被警察从码头顶棚上抬下的最后一名示威者。

“始自天星”、“皇后码头不告别”,“本土行动”,这些词语曾经一度铺天盖地地占据各大报纸的版面,因为有这样一群人,站在政府准备拆迁的码头上抗议,守卫这座建筑、守卫香港市民对这码头的集体回忆,更重要的诉求,其实是守卫属于市民的公共空间,以及对公共空间使用权的民主——尽管后来我们在媒体上看到的内容里面,这条最主要的诉求似乎被有意无意地淡化了,反而将“集体回忆”用大号粗体来强调。最后,政府出动了警察来清场——请别误会,虽然也有一定程度的扭斗,但是中环的海边并没有出现子弹、军车或者坦克。示威者被数倍于己的警察抬走,然后一些人受到了警方的指控。阿草便是其中之一。

阿草被控阻碍警察执行公务,这是第二次开庭。警方依《侵害人身条例》36B条起诉,阿草将要面对的最高刑罚可能是两年囹圄。近二十个阿草的朋友早早来到法院外,拉起布条抗议警方的起诉,用扩音器向过路的市民讲述他们的观点,并散发传单(如图)。

十点整,开庭。控辩双方的律师依次陈词,法官不放过每一个模糊的用词,一一追问清楚。旁听者共二十余人,其间有进出法庭者,均在门口朝法官方向微一欠身,对法庭表示尊重。

我并没有亲身参与去年的抗争,与阿草也是数月前才通过豆瓣认识(顺带说一句,阿草就是今年五六月份被豆瓣网管多次封禁id的“稻子”),因此也不便在此多说这个案子的是非曲直。挑动我笨拙地来叙述这个故事的缘由,其实是阿草第一次与我通电话时,我问到“你是本地人吗?”,他的自我介绍:

“……其实我也是出生在内地来的,湛江,不过很小就过来香港了,所以你看我的普通话说得很糟糕。”

那天他的电话完全是用普通话讲的,尽管他的普通话和我的广东话一样不流利。而对于同样是第一代移民的我来说,这大概是我听到过最真诚的一句自我介绍。那天是今年的5月12日,就是奥运火炬在香港传递的日子。当时我正和Nicky、蘑菇两个MM走在湾仔海边引擎轰鸣的人行道上,急匆匆地要把Nicky送去金紫荆广场,然后跟蘑菇一起杀回立法会前,等着那里将要上演的陈巧文的示威,警方的人墙隔离,以及大陆在港学生的怒骂和暴跳如雷。阿草在网上向茶烟要了我的电话,打来告诉我中文大学学生在沙田那边的抗议活动遭到警方的驱赶。6月3日下午,阿草又打来电话,问我有没有兴趣参加当晚尖沙咀文化中心广场的一个聚会。我去了,并且和一群人一起,赤脚坐在那片碎石铺成的广场上,听他们弹唱、演说,直到午夜两三点后才陆续散去(下图即为当日照片)。

(广场上的弹唱)
(用二锅头点燃的火焰)



(广场上一尊名为“自由战士”的塑像,获赠自法国。阿草拿着一把七彩雨伞,沉默地站在雕塑的基座上:“在如此黑暗压抑的环境里,我们仍要撑开彩色的诉求。”)

不久之后,公民记者周曙光(Zola)来港,我便约了他去找阿草聊天。在弥敦道一个昏暗拥挤杂乱的房间里,Zola像个孩子一样兴奋地大玩吉他、手鼓和铙钹,我也是到了这一天,才第一次拜访那个位于8楼的本地社运组织,“自治八楼”——学联社会运动资源中心,简单说,就是为各种社会运动提供器材支持的一个组织。阿草就是自治八楼的成员。上周,阿草拉我去观看《巴黎公社》的放映,那是八楼与影行者合办的第六届香港社会运动电影节

从法庭出来,我就一直在回想这些与阿草有关的点滴信息。诚然,阿草是个异数。无政府主义的倾向,辍学投身社运,在这个极之功利的社会里是绝对的非主流,也似乎并不是个值得推崇的个案。然而,是什么让这个十七岁的少年,心无顾虑地走在社会运动的前线?而他又为什么愿意为了一些看不见摸不着的理念——比如“公共空间使用权的民主”——不畏刑求?其实阿草是个比我最小的表妹还小一岁的少年,而我表妹是个按部就班在福建省内从幼儿园读到大一的“乖孩子”,公共空间是个什么东西,只怕她都不一定看得懂。这个社会之于阿草,是值得用行动去催促它进步、完善它建构的一个实体;而对于我表妹,我只能说,她的社会是供她过日子的空间,是一个十分虚幻的概念,她不必特意为之做些什么,她身边的家人师长朋辈亦不会鼓励她去做些什么。

其实,又有什么样的“公民教育”,效果能好过真正参与一次针对现实社会议题的集会或者游行?当然,只要是和平的诉求,哪怕会面对警察、起诉书和可能的刑期,这集会或者游行,也不决应当面对任意逮捕、遣返、警棍、子弹、军车和坦克。

12月7日上午10点,法官将对此案宣判,我答应阿草,到时一定会去旁听。

(附注:其实我很犹豫应不应该把这篇文字放在《为稻粱谋》的系列里面,因为貌似阿草的故事与“移民研究”并没有直接的关联。不过我最后还是决定把它加入这个系列,因为或许我可以在下一篇里,顺着“本土”这个词再把话题牵回移民上来——从这个角度来讲,这一篇的故事未必与我的研究无关。本来么,我们身处的社会,便不是以学科为界,一块一块泾渭分明的世界;而是混杂的、相互关联的,像一盘打翻了的颜料一样斑斓。)

To be continued...

“为稻粱谋”系列:
(一)引子:你是学什么的?
(二)我真的不是蛇头,真的……
(三)也是历史,也是移民

2008年10月24日星期五

为稻粱谋·之三

为稻粱谋

(一)引子:你是学什么的?

(二)我真的不是蛇头,真的……

(三)也是历史,也是移民

上周六,去听了一场龙应台的公开讲座,谈文学的启蒙。
龙老师从她自己的“文学谱系”谈起,追溯了她个人的文学启蒙之路,其间也谈到她成长的时代背景,以及诸多“南来文人”对她的影响。

管龙应台叫“老师”,绝不是矫情或者崇拜,而是因为她真的是我老师。今年初,港大新闻与传媒研究中心照例开了一门龙应台主讲的公共课程,主题是“文学里的社会——香港与台湾的五十年代”。收费不便宜:校外人士6000元/人,校内学生八折,也要4800。一共九节课吧,如果我没记错的话。周六下午上课,每节课三小时。我犹豫了很久,最后咬咬牙,交了4800大洋,决定去上这个课。不是因为文学,而是因为那个副标题:香港和台湾的五十年代——这是我的整个知识结构中几乎空白的断档,而且讲者是龙应台。我也不否认我喜欢读她的文字,虽然称不上是“粉丝”,虽然我一位朋友的老师赵刚先生写过十分凌厉的文字来批判她,我还是喜欢读她的文字,因为哪怕她有她的偏颇,而她的文字之于今日的中国,却仍有值得借镜之处,有《中国人你为什么不生气》中的部分内容与三鹿毒奶事件的对照为例。

第一堂课,原来刨去学员自我介绍的半小时,剩下两个半钟头的时间,都是用来给我们铺陈一个历史背景的——1948至1951这几年的环球局势。从长春围城到柏林空投,从老蒋的《告台湾同胞书》到美军仁川登陆、从土改到美国第七舰队进驻台湾海峡……第一堂课,先把一个时间加空间的架构搭起来,然后再在这个基础上,接下来一周一周细细地品味张爱玲的《秧歌》、中央研究院的《调景岭口述历史》、赵滋藩的《半下流社会》、白先勇的《台北人》、柏杨的《异域》、吴浊流的《亚细亚的孤儿》……这就是谱系啊,历史的谱系,用历史的谱系串起一系列文学作品,然后从中告诉读者,那个年代的香港,和那个年代的台湾。其间还有好几个客座嘉宾的讲座,有也斯(梁秉钧)先生讲他的求学与文学写作之路,有小思(卢玮銮)女士讲她对“香港”和“中国”认同的转变,有刘绍铭先生谈香港文学,有蓝博洲先生讲他收集台湾人口述历史的种种经历……我的同学大多是本地中青年,一位嫁来香港多年的台湾太太,在看“黑猫中队”纪录片、听到“古宁头战役”的故事时,甚至激动得不断擦拭眼中涌出的泪水。我在做自我介绍的时候就开诚布公地说,我来上这堂课的目的不是文学,而是副标题中的社会。从2月16日到4月26日的两个多月时间,毫无疑问,那4800花得很值得。一段在我所经历过的教育体系中彻底缺席的时空,仿佛是丢失多年的一片拼图一般,终于归位。

最后一堂课,是学员的口头报告。要求找一位本地人(或台湾人),请他/她讲述自己的1949或1950。同学林青霞,讲了她的叔叔从大陆撤退台湾的故事;同学陶敏明,则披露了连她自己都第一次听说的故事,她的父亲年少时怎样流落香港,怎样病得伏倒在一棵树下,又怎样被一位好心人救起——而那位好心人听说这孩子竟与自己来自同一个省份,就慷慨地让他住在自己家里,供他衣食,直到几年后他找到了第一份工作……讲到结束处,陶敏明的眼里是噙着泪水的,因为这些故事她的父亲从未对她提起,而她,要不是因为这一次要交的功课,或许一生一世都没有机会知道自己父亲曾经经历过的这些人间冷暖。

绝大多数学员的报告,要么是南来逃难的故事,要么就是本地人的生存挣扎,以及与广东“乡下”(老家)欲系不能的联络。很幸运,我找到的故事相当不同。因为我在本地认识的老人家有限,于是只好央求一位朋友帮忙,他带我去访问了他的岳母。那是一位幼年便作为“妹仔”被亲戚收养、从广东乡下带来香港的女性。十几岁后,她便进工厂做工,时常参加工会组织的周末联谊活动,后来嫁了一位左派青年技术工人。婚后,他们在1958年跟随两万多名热血青年,服从香港工会和大陆工会组织的安排,北上支援祖国建设。然而,在福州市郊某工厂两年清苦、劳累而又压抑的生活,彻底使得这对年轻夫妇的梦想破灭。于是他们想尽办法弄到回港的批文,带着刚出生不久的女儿,决绝地离开了那个方言不通、食不甘味的地方。在访谈之后的历史文献搜索中,我真的在香港工联会的出版物中找到了当年的老照片(如图)。当时我也和陶敏明有着类似的感慨——要不是为了交功课,大概我这一辈子都不会知道,原来香港还有过这样一群人,有过这样一段非主流的经历。















(图片来源:《工联会经典图片集》,二零零三年,点击图片可看大图)

这些半个多世纪前南来北往的蚁民,不正是他们,今天作为我们的祖辈,在家里的阳台上晒太阳、在巷口的树荫下摆龙门阵、在医院的病床上打点滴、在每年清明祭祀的香烟缭绕里,享用着我们供奉的饭食与果蔬?读史,我们不光是读一个挥斥方遒的时代诗篇,我们其实就是在读我们自家的族谱,我们父辈、祖辈的流徙历程。

龙应台在第一堂课的一开头,说:
“我每次看到香港的夜景——那么多璀璨的灯光!我就会觉得那每一扇透出灯光的窗子背后,就是一格抽屉,里面装着一家人的历史。我希望我们这次课,能够让大家每人拉开一格抽屉,记录里面的故事,记录香港曾经走过的历程。”

所以我真的很想放下手头的一切去做口述史,去听真实的历史,去了解那些我经历过、没经历过的许多时代。

To be continued...

2008年10月16日星期四

为稻粱谋·之二

为稻粱谋

(一)引子:你是学什么的?

(二)我真的不是蛇头,真的……

其实我在引子里想说的是:很多人对“偷渡”带有强烈的好奇心,觉得是另一个世界的神秘事件;同时对“移民”这个词感到十分陌生。
可是“移民”这个词,真的距离你的生活很远吗?
你户口本上的祖籍地,是否就是你出生长大的地方?
你读完大学以后,是回家乡工作,还是留在读书的城市?
你有没有传说中的“老家”,以及一票甚至未曾谋面的“老家的亲戚”?
你经过西单/五角场/上下九/华强北的时候,可曾注意到身边那些南腔北调的小贩?
你有没有亲戚同学朋友正在或曾经出国留学?
…………

一个山东农家的儿子,在上世纪中叶那场内战中,作为一名士兵跟随战胜者的军队南下,随时准备接管战败者已经撤退的城市。上海、嘉兴、浦城、建阳、南平……沿途的城市逐一报告,已被先前抵达的部队接管。于是这支队伍就带着他们最简陋的行李继续向南、向南,一直走到一个尚未有部队驻扎的城市,他们才停了下来。那名士兵刚刚放下虫蛀鼠咬的硬毛毯,就立即提笔给家乡的妻子写信,说,等我,过三年我就回去。然而这座溽热的南方城市最终成了他永远的归宿——妻子带来了年幼的女儿,他们后来又在这个城市里生下两个儿子。孩子们在这里长大,上学,串联,上山下乡,返城,招工……南蛮鴂舌的本地话,他们反而讲得比卷舌头的家乡话更加流利。最后,士兵老了,病了,终于在这座生活了四十多年的城市里埋骨。而他的孙儿,从小吃着家里的馒头和手擀面条长大,斩钉截铁地向玩伴们宣称“我是山东人”,然而却从未踏上那片莫名为之自豪的土地。

那个士兵就是我的爷爷。这故事也是那个年代十分平淡的生命历程——农民参军,随军进城,安家落户。大家司空见惯,并不会主动地把“移民”这个标签贴在自家身上。但是一些“好像有点不对劲”的感觉,偶尔还是会探出头来晃一晃,并且悄悄地顺着血缘黏在这个家族的每一个人身上。

到北京上大学,刚开始的时候大家互相问籍贯,我还理直气壮地说我是山东人来着。于是就有山东来的同学很亲热地问,山东哪里呀?我一愣,说,荣成,不过我是在福州长大的。顿时觉得很尴尬。后来学乖了,但凡遇到籍贯问题,干脆直接说福建,省却许多麻烦。大二的体育课选了排球,有次课间休息的时候老师跟我们聊天,问大家各自是哪里人。我就说我是福建人。老师上下打量了我一番,一拍大腿,扯着嗓门儿喊:“胡说!我在漳州排球队待过八年,福建人哪有你这么高个儿?”我很尴尬地挠挠头,说,这个……我祖籍山东。老师这才点点头,抱起两条胳膊如释重负地说:“我就说么……”虽然福建人不必然个儿矮,但是我172的身高还是时不时就会让我面对一次这种质问。尽管俺的山东血统是个事实,我却总觉着这种解释很有点助纣为虐的意思,势必加深了对方“福建人矮个儿,山东人傻大个儿”的刻板印象,嗯。

其实,我究竟是福建人还是山东人,这就是移民研究里面关于移民者“身份认同”的课题了。放在我身上,是福建和山东的纠缠;放在许多华裔美国人身上,尤其是第一代或者第二代的华裔,那就是“中国人”和“美国人”的似是而非。

读到这里,想必有看官要找我算账了:蛇头呢?蛇头在哪儿?你怎么证明你不是蛇头?
好吧,我们接下来说国际移民。

偷渡为啥那么吸引眼球?
刺激呗!

月黑风高夜,一只大船驶出海港,向着东边航去。白天,它伪装成远洋捕捞船或者货轮,在公海上招摇过市;夜里,开足马力往传说中的“米之国”进发,因为船舱里躲着三百多个男男女女的福州人,每个人都狂热地憧憬着月入过万的优厚薪资、父母期盼了一辈子的新楼房,以及家乡邻里艳羡得流下口水的目光。终于,他们透过船舱的门缝看到了曼哈顿的天际线,在六月的阳光下仿佛闪着金子的光芒……然而,曼哈顿并没有像预期的那样逐渐从烟霾中清晰起来,并且靠近、靠近、近至脚下……“砰”的一声巨响!一阵剧烈的晃动之后,人们明白过来,船停了。一路负责照顾他们的水手气急败坏地冲进来,拍打着舱门,吼道:
“搁浅了!你们赶紧出来,自己游过去!只要上岸就到美国了!他们很讲人权,不会遣返你们的,放心吧!要是在船上被抓到,那你们就完蛋了!快走快走,就快到岸了才卡到礁石的,赶紧游过去,没多远!你们不是都看到那个港口了吗!快走……”
于是不知所措的人们就被全部轰到甲板上。慌乱间,也不知道第一个跳下船的人是自愿的还是被推下去的。总之,三百多人大部分都到了水里,争先恐后地向岸边游去。这么大的动作当然引来了海岸警卫队,但是水里的人们仓皇地躲着水警,同时拼出吃奶的力气向岸边靠近……
最后,十个人死在这次“抢滩”中。媒体大哗。民众震惊。移民局顿时成了众矢之的,有批评现行对非法入境者的处理过于宽松,才导致偷渡狂潮带着侥幸心理袭来的,也有痛斥正规移民申请手续过于艰难,罔顾迁徙自由,才导致希望移居美国的外国人不惜铤而走险的……总之,十个人的性命,带来的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激辩,以及一个一夜之间走红的研究领域——华人非法出入境研究。

这是1993年6月的故事,细节是我杜撰的。不过那艘船的名字叫做“金色冒险号”(Golden Venture),这一点我可以用脑袋来担保是真的。而这也是一件直接影响到福建人出国方式的事件——因为十条人命大概只有在九十年代的中国才会显得那么不值钱,而在许多与之直接相关的社会,都绝对是占据头版头条若干天的重大惨案。因此,不少国家迅速收紧了相关的移民政策,原因可能不仅仅是这次极尽耸动的抢滩登陆,但这确是一条清晰而尖锐的警讯:
“中国人又一次开始了他们义无反顾的出国活动,并且这股浪潮,已经在人们不知不觉的时候,达到了一个高峰。”

说到“又一次”,这就不能不提一下“下南洋”、“卖猪仔”这些很惨烈的海外华侨华人史,以及一个人们津津乐道的词——侨乡。
广东的顺德、台山、潮州,福建的厦漳泉和福州,各位看官只要随手翻看一下这些地方的政府网页,必然能找到一个被用到烂了的描述:侨乡优势。我来随便造个八股文万金油的段子吧。“改革开放以来,XX(以上某地名)取得了骄人的经济发展成绩。这些发展,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本地特有的侨乡优势。广大爱国华商踊跃回乡投资办厂,并热情为家乡招商引资,极大地带动了本地的工业化发展,也充分反映了广大海外华侨华人爱国爱乡的深厚感情……(以下自动屏蔽肉麻吹捧若干)”怎么样?感觉来了吧?关于这些老侨和老侨乡是怎么回事,回头还有的是机会慢慢掰活,这里只简单概括两句:1)这些被捧到天上去的回乡投资的“华商”,其实绝大多数是1949年之前离开大陆的中国人,主要去往东南亚和北美,而且大都是第一代、第二代海外华裔,与1979年改革开放之后出国的人关系不大;2)这些人当年的出国经历,没有几个是合法申请了通关文谍的,绝大多数是契约劳工,或者就是搭顺风船下南洋投靠叔叔舅舅的苦娃儿苦汉子,要按着今天的规矩给他们摆起谱,就算不是偷渡也得算是逾期居留。然而华侨史毕竟是历史。“国家”概念的演变、“出入境”手续的规范化、“冷战”带来的时代大割裂……这些都是老侨一辈亲身经历过的故事。至于他们之所以最后变成了“海外华人”,而不是在闽粤乡间树下摇着蒲扇养老的“归侨”,那又是另一段令人闻之鼻酸的往事了。

呃,废话了这么多,其实我就是想说:移民研究有很多不同的侧面,身份认同、非法出入境活动、侨乡、华侨华人史……这些都只是若干个元素,而且还可以继续细分下去,比如第一代海外华人的身份认同、第1.5代(原居地出生,客居地长大)的身份认同、第二/三/四/五代以后的身份认同、代际之间的身份认同比较、非法出境活动、非法入境活动、全球人口贩运网络及其运作、跨国人口走私及其背后的资金流动、老侨乡、新侨乡、新老侨乡比较、海外华人社群、海外老侨社群、海外新侨社群、海外留学生群体、华人跨国/跨境企业及企业家……我发誓,我已经动用我的脚趾头来数了,但这依然只是我能数出来的一小部分。所以,移民研究不是蛇头专业技术培训,俺不是来这儿钻研“如何当一名有前途的蛇头”这门手艺活儿的……

真的不是。

To be continued...

为稻粱谋·之一(引子)

为稻粱谋

(一)引子:你是学什么的?

“你是学什么的?”
经常有人问我这个问题。
不过我的回答一般是:
“我做的课题是移民研究。”

紧接着,有些人会作若有所悟状点点头,说,哦,移民研究。然后岔开话题说别的。
有些人则比较诚实,直接问,移民研究是研究什么的啊?

嗯,移民研究是研究什么的呢?
显然是移民。
如果对方有兴趣追问,我会继续往细了解释:
“我的课题主要是中国往海外的新移民,一部分是做福建侨乡,另一部分做海外华人。”
有时候对方还是一脸茫然,那我就只好用更通俗但是实际上相当片面的描述,来试图唤起他/她的一点理解:
“偷渡知道吧?以前福建很多的那种,躲在轮船上的集装箱里,或者爬雪山翻边境之类……还有什么地下钱庄啊,外汇黑市啊…………”
讲到这些画面感很强的词语,再配以张牙舞爪的肢体语言,那么对方十有八九就会恍然大悟了。
不过接下来一定就会说出如下一番鼓励我用心向学的话来:
“那好啊,好好研究研究,回头帮我也给移民出去!”

到了这份儿上,除了=__,= ,我还能说什么呢??
To be continued…

2008年10月13日星期一

笑蜀讲座散记

讲题:挣扎即生存——“新国家主义”潜流与媒体困境 (New Nationalism and China’s Media)
时间:2008年10月13日下午5:30-7:00
地点:香港大学新闻与传媒研究中心,仪礼堂(Eliot Hall)

笑蜀先生先回溯了中国大陆从九十年代中期以来,“市场化”媒体的发展轨迹,以及这些媒体在目前的中国社会所能起到的作用。然后主要谈的是当前中国传统媒体(尤其是纸媒)所面临的发展困境——政府希望逐步稳定目前这种“国进民退”的趋势,在放开社会底端经济活力的情况下,继续牢牢把握住顶端的各种资源。因此,他认为,中国大陆的媒体业正在进入一个长期尴尬的阶段,将很难再像之前十几年那样蓬勃、创造奇迹。而中国的民众缺乏“公共辩论”的传统,也就缺乏在讨论中逐步取得共识的基础,因此也不具备明早就实行民主政治的条件。这又需要一点一点改善,不是朝夕可至的目标。

说实话我对今天的讲座不算很满意。首先是讲者对时间的把握很不好,洋洋洒洒讲了一个小时,抬头问主持人(钱钢)“我刚讲完第一部分,还有多少时间?”,得到的答案是10分钟,于是草草收场,原定的重点部分只是蜻蜓点水般地带过。其次是讲者明显将几个基本概念混淆,而讲座通知所给的英文标题更加让人困惑,这一点下面详细说。第三点,我不客气地说,讲者有一点以自身所处的职业为本位,给的题目是“中国媒体”,实际上谈及的内容只是传统媒体,甚至只是纸媒,让人有些失望。

下面对几个讲座中涉及到的问题说说我的看法。

一、新国家主义?新民族主义?——都不是,是新威权主义!
看到那个英文标题,我想很多人都会有些或多或少的误读或者迷惑——New Nationalism,翻译作“新国家主义”?这个问题在笑蜀的演讲结束后,第一个提问的Ching Cheong先生(名字涉及敏感词,不写中文)就提了出来。程先生说,他看到学校的邮件通知,还以为是要讲当今中国的“新民族主义”问题,结果来了才发现内容全不是这么回事(当然我也觉得奇怪,邮件不是有中英文两个版本咩?中文版本里面就有大致内容介绍啊……=.=?),原来讲的是关于国家控制媒体的问题,于是想问问笑蜀对于新民族主义怎么看。

这里,我觉得笑蜀先生的第一句回答是全场最大的败笔——他说,这二者(指“新国家主义”和“新民族主义”,这两个词在字面上的确都可以翻译成new nationalism)其实是相通的,因为这个概念表现在庙堂,则是新国家主义,表现在江湖,即为新民族主义。我闻言大骇——其实笑蜀先生讲了半天的所谓“新国家主义”,就是“新威权主义”(New Authoritarianism)!原来英文标题里的New Nationalism是个彻底的翻译错误,而他竟然将这两个概念硬要拉到一起来,实在很是败笔!

此外,他还说,中国政府想要尝试走的这一条路,就是希望创新一条“中国模式”的发展道路,要打破传统的“西方式民主”——OMG,中国分明是在试着copy新加坡的新威权主义管治模式啊!而且,除了新加坡之外,在学术界早已有了“东亚模式”、“亚洲模式”等区别于“西式民主”的提法,这,这,这,这何来创新?

二、看衰网络?
笑蜀的整场演讲中都没有提及网媒,尽管他给出的题目是“媒体困境”,而不是“传统媒体困境”。于是我的问题就是,在政府希望稳定“国进民退”这种趋势的情况下,网媒会对政府的这一如意算盘起到哪些作用?

笑蜀的回答是:我从98年开始上网,所以,我对网络还是比较有发言权的。根据我的观察,网上言论中,反对派的水平其实没有比铁血强国论坛的水平高多少,都是不经过思考的反对、抨击、谩骂,并没有真正形成“公共辩论”的氛围。所以,我对网络媒体可能带来的影响,是不那么乐观的。

这里我觉得他的观点浮于表面。诚然,我们拥有两亿多网民,其中不乏网络暴民。但是,中国网络媒体不等同于网民,因为网络媒体还包括许多其他元素,比如网络新闻,比如境外的网络新闻,比如翻墙工具!而网民也不等同于网络暴民,这种一杆子打翻一船人的看法,多少带有传统平面媒体从业人对网络世界的傲慢——报纸的读者就没有暴民么?只是那些暴民怒撕南方周末的举动你们看不见罢了,你们看见的只是铁血论坛的暴民,和凯迪社区的愤青。

那么,为什么本人的观点相对比较乐观呢?因为,至少在网络这个大杂烩里边,每个人都有机会接触到与自己完全不同的观点——铁血网友可能在哪个网络游戏里碰到凯迪网友,或者是误闯豆瓣。当这种不期而遇发生,双方很可能都对对方的观点嗤之以鼻大翻白眼,但是,不可否认,双方要先看到对方的观点,才有机会使用自己的鼻子或者眼球,不是么?那么,在这个过程里,碰撞和谩骂或许是短期喧闹的现象,但是从长远来看,言论的封锁毕竟已经打开了缺口,一言堂的阵地最多只能局限在传统媒体的势力范围以内,而中国,有着两亿多网民呢!当两边的暴民都逐渐习惯了“这个世界上还有另外一种傻X观点存在呢”这样的观念,你能说这不是社会向着“宽容”迈进了第一步么?难道民进党在20年前不是用激烈的街头抗争来争取民主自由,难道20年前的台湾没有一大票“忠党爱国”的民众??

更何况,我重申,网络世界里也不仅仅只有暴民。

三、中国也不是在真空瓶里发展
这个世界是互动的。

当笑蜀对网媒不屑一顾的时候,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太高看了传统媒体的公信力。远的不说,光是这次毒奶事件,一个漂亮的开头,越往后带给人们的失望越大——原来是瞒报了好几个月的事件、原来是奶制品行业的潜规则…………原来中央台可以报道的内容,地方媒体不可以随便报道,原来事件爆出来一段时间以后,“上面”又悄然给了压力,于是媒体报道中的反思、追问悄无声息地流产。这些,难道还不足以让民众,至少是一部分民众,产生对电视、报纸的不信任吗?然后,很多人不是都开始上网寻找相关的信息吗?而这种民众对媒体提出的要求,今天可能被压抑一时,但我不相信这在网络时代还能够长期地维持下去。所以,网络、民众、传统媒体,以及中央政策这些元素之间,是互动的关系,可能中央很强势,但谁能在1974年预料到三年后的变天?

而中国与周遭的国际环境也是互动的。前面提到过,北京想玩的新威权主义,早就不是新鲜东西,是人家李光耀玩剩下的。那咱们看看新加坡现在在做什么?今年上半年,李显龙在一次采访中表示,新加坡将逐步有限度地放开对互联网的管制。See? OK,你可以说这或许只是一个姿态,但是,试想一下温家宝说:“我们将会逐步有限度地放开对互联网的管制。”——这句话的意义,恐怕不只是“姿态”,而是一个“讯息”,因为至少他要承认现有的管制,才能摆姿态说,将要逐步放宽管制!而我们现在看到的是啥?官方哪次不是否认政府对异见信息的打压?哪次不是信誓旦旦地对老外说,中国人民拥有自由的网络言论空间?所以,周遭的世界也在变啦,老李是聪明人,小李系出名门,起码这个“姿态”就摆得比温总上回在美国接受采访的时候高明多了。北京中南海里不是养着一群饭桶,他们也会学的。

以上,简单潦草地说说今天讲座的感受。

2008年10月12日星期日

【转载】龍應台——寫香港史的台灣人

【明報專訊】龍應台在港大沙灣徑的宿舍對出是一片大海,她說,四年半前,是這一片大海的呼喚,叫她留下。留下來,很容易就對此地的這人那事產生各種各樣的感情瓜葛。○三七一六四西九天星皇后,有人說,她以一個文化祖母的姿態,發出了直搗人心的連篇話語。她說,她很能夠感應歷史。
最近香港大學藉「孔慶熒及梁巧玲慈善基金」之捐贈,成立「孔梁巧玲傑出人文學者」計劃,破格為龍應台在深嚴的學術體制下,成功開設「龍應台寫作室」。「受薪寫作我還是第一次」,她笑說。龍應台在寫香港史,一個台灣人。馬家輝給她一錘定音﹕龍應台正在變成香港一個不可分割的部分。
這一夜,他們談到個人自身與中台港的種種。
龍:龍應台
馬:馬家輝


鳳頭鸚鵡很吵,但美
馬﹕你來香港前,我寫文章勸告叫你不要來。我看見外來學者一方面可過預期快樂安逸的生活,拿到不少資源做自己想做的事,但本身的學術和人文戰鬥力卻削弱了。我也擔心台灣少了一個有戰鬥力的人。
後來你來了,很快看到你戰鬥力的爆發,不僅在香港,也拉回到台灣,而台灣與香港又拉得更近了。你在香港找到新的戰場,我非常高興,於是寫了第二篇文章,說看見了龍應台的示範作用——一個外來的知識分子如何介入香港。然後,這兩年你好像又再向前了一步,那次港大演講你打趣說要做香港人;還有最近「人文港大」計劃中那份視野和遠景,如果我再寫文章,我會說龍應台正在變成香港不可分割的部分。你在○三七一後到港,之後每年參加七一遊行和六四晚會,六年來,你跟香港的關係亦有調整,是你預期當中?

龍﹕在我跟馬英九政府工作四年之後,我堅決要離開台灣政治圈,選擇來港一年,很明確是為了補課。被稱為華文世界的知識分子,我對香港完全無知。那一年我在城大上課,一年期滿,陳婉瑩邀請我到港大,到沙灣徑她的家突然看見一片大海,我就想﹕啊,我願意。到今天我家牆上都沒有掛畫,因為總覺得馬上就要走

馬﹕還是一種流離。

龍﹕對。港大的傢具很醜很破爛,我用了三年。後來孩子來了,孩子在哪,哪就是家。所以我跟香港有種好奇怪的緣分,一年一年的留下來。
這次港大柏立基書院的寫作室有兩小陽台,看到維港,陽台下面是一片熱帶的綠色,往下看時我發現兩個念頭﹕第一,很想找鳳頭鸚鵡。牠們很吵而且破壞樹木,我愛上牠們,覺得很美;第二,想到中國近代史中一波一波的南來文人,我問自己,是不是已經進入歷史?
我想是所謂物以類聚,什麼光出什麼蛾。我跟香港是比較難解釋。第一我是外來的人,與香港有距離。第二我對歷史非常投入,一來到就跟香港的歷史接上,無時無刻不自覺在歷史的通道上。譬如在上環看見老婆婆在堆很重很高的紙箱,馬上知道她是三十年代,或是一九四九年來,然後她的歷程,我基本上都知道。

馬﹕香港有很多地方讓人突然爆發一種歷史感。每次經過港澳碼頭對面的招商局,我都跟女兒說到盛宣懷、李鴻章,以致整個清末情。阿城每次來香港都說,香港人真像清朝,有很多規矩,但香港本身很容易提供豐富歷史的塑材。

龍﹕香港是個活的博物館,但生活在裏頭的人對於她的歷史多層次,不太清楚,或太忙錄,落差很大。

馬﹕那就是有個空間去召喚龍應台,啟動大家的人文歷史感。令到從一個招牌,可以感覺到整個歷史的脈絡,現代化的進程,從清末一直模索,什麼的社會結構制度環境,那個模索,到現在都還未結束。

龍﹕不但未結束,還很悠長。你看九七以後的香港跟大國崛起的關係,在中國追求現代化進程裏,現在這個小島香港跟中國的關係,又是一個新的方式。


寫作室,不是會生蛋的雞
馬﹕身在何處,自然會與社會產生意義。二○○五年你寫了一篇題為〈期待人文港大〉的文章,後來「人文港大」進入了港大的議程,到今次有「接觸人文學者」的項目,你在人文港大的藍圖中扮演了什麼位置?

龍﹕二○○五年的文章流傳很廣,不久後港大成立「港大人文基金」。有一件事蠻感動,我看過孔家孔慶熒先生的歷史,都是白手興家的人,所以,說香港人很現實,又有那麼多人捐錢給長期教育,那又是香港的另一面。

馬﹕遊行捐錢香港都走在全世界前面,香港人是熱情的,但太現實,只用在刀口之上。從這個角度看,「人文港大」其實呼喚了心中的浪漫理想,龍應台,捐一塊有一百塊的人文效益,投資回報高啊。這個project有什麼items?

龍﹕是無法用一句話論斷香港人。你說的熱情香港人不缺,我也寫過,缺的是表達的習慣,因為不太表達被說成冷漠,在大的歷史結構中也無法突破。香港人缺歷史感,但這跟殖民歷史有關。香港其實不缺文化,廣東話的語言文化很強,但有文化誤區,以為把世上最昂貴的國外文化表演東西放進來就有文化,而不是想如何在本土培養。所以,很複雜。
義務上,我一年開一堂課,還有寫書。第一本寫一九四九,我借這裏呼籲﹕有父親的自傳日記或照片,可送來給我。書預計明年六月寫完。另一部是HKU Story,我會帶十個學生編這本書。香港大學有一百年歷史,可以此作放大鏡看後面的香港史,繼而是中國的近代史。

馬﹕有句刻薄話,說香港大學培訓漢奸,也包括生產AO,跟港英殖民分子合作,怎樣以華制華,這部分會是HKU Story嗎?

龍﹕歷史是攤開的書,港大還有其他故事,如英軍服務團也是港大教授成立,港大本身是個縮影,由滿清弱年成立的大學,歷經省港大罷工後再過來,本身長大的歷史就是中國近代史。

馬﹕還有沙龍,這幾年很多大學都有沙龍,會在龍應台的家搞嗎?上一回你開沙龍談兩岸三地的媒體,兩岸三地很多人自費來,開過眼界以後,更令人期待。那麼計劃包括教書出版和搞沙龍,三年後請其他人「基金」有沒有計劃?港大有沒有要弄效果為本的驗收制度?不知你要如何抵抗。

龍﹕香港有各種孤立的能量,不像北京台北,有個公共知識分子或文人社會圈,我們希望可推出沙龍,仍在討論中,要成功不容易。至於三年之後,「基金」未有計劃。
整個計劃其實可見港大在摸索人文方面的貢獻。我不願意做教授,他們叫我寫履歷表,我說我不要。港大為了可在體制內容納我這條不一樣的魚,人事制度上作出突破,背後有很多鴨子划水的動作。
有一個認識很重要﹕不要把學者當做會生蛋的雞。教授身分是一個封建系統,要人文教授接受各種科學的要求被量化,本身就有問題。台灣在這方面已突破一段時間,你可以走創作的路,也承認你是教授。如果要不把學校當成職業培訓所,要有所謂的身教、人格的陶養,就要有一些人可以讓學生跟你接觸,散步和在晚上喝酒討論,從而得到在課堂裏得不到的東西。在柏立基我會有辦公時間,辦公時間內門是打開的,人人都可走進來。

馬﹕港大今次是很有勇氣。學術系統不應該是唯一,回頭看梁啟超寫的所有東西,都有impact,如果錢穆今天來申請當港大教授,第一關就被丟掉了——「你無PhD呀」。


台港獨立,合起來統一
馬﹕香港這六年走過○三七一,經濟起起落落,爭取民主觸礁,本土行動……你對香港的轉變有什麼最深刻的?

龍﹕一方面是挫折。作為一個台灣人,經過白色恐怖,壓迫,爭取,奮鬥,抵抗國民黨的時代,會特別看到香港公民的素質之高,如果香港有民主制度,會比台灣走得要好很多。但五年半來在爭取民主的路上原地踏步,最近的選舉我都不太有熱情去關注。可同時也樂觀和開心,看見一種本土意識的茁壯,公民力量在組織上成長。
二○○三年剛來有西九討論,後來在一個論壇我目睹香港文化力量的分散。○三至今,這方面有很大進步,尤其年輕人。所以,有挫折,也看到進步,整體而言覺得惋惜。香港人,包括在政府裏的,很多有理想有衝勁的人,假如可以更勇敢更敢想像,香港可以在華文世界,尤其面向中國,跟台灣,更可發揮作為支點作用的地方。
特別希望新一代年輕人可站在前人的肩頭上,對人文歷史掌握到一個深度,以香港出發的本土思想家介入中國。

馬﹕中間需要時間培養。我發現每五年有一個新的世代,每隔幾年會出現一次「什麼是文化」,「什麼是公共知識分子」的討論,因為這代人在之前還未懂,循環大概是五年。

龍﹕還有,香港人有一種安靜的力量,外人不太理解。每年六四看見很多年輕人,那時他們還未出生哪。很多中年人,醫生、律師,夫妻二人,安靜的去,不說話,不管你台上什麼宣言。老人家很多單獨去,很感動。二十年了,全世界都沒有。

馬﹕你說香港人如果勇敢一點可以作為中台的支點,我想到馬英九上台後,香港特區政府對台灣開始開放,包括考慮有高層官員去台灣,港台交流這部分你如何看?

龍﹕香港跟台灣的關係冷淡很不正常,如果考慮兩地平衡的歷史,台港應是姐妹市。一九四九年有兩百萬人經香港到台灣,然後有一百五十萬人來了香港,我是很晚才意識這件事,我問學校裏很多教授,一問之下他們的父母親不就像是台灣的外省人?歷史發展的源流完全是姐妹,本應密切,疏遠是人造的。台港文化一直互為影響,北京的態度改了,政府政策,AO們如果永遠在既定的框框裏動的話,什麼結果都好有限,我不會太興奮。中央不會給出一條線,只給一個眼神,香港人可以多一點想像多一點歷史感多一點對未來的大膽能量,因為香港與台灣可以互補。台灣跟香港應該一起獨立,然後兩邊合起來統一,互補變成一國,因為香港之強正是台灣之弱,台灣之強也是香港之弱,與台灣更深刻的交流只會讓香港的文化體制更好,一個更活潑更有想像力的香港對北京來說是好事。

什麼人問?
馬家輝
香港城市大學中國文化中心助理主任,作家,資深傳媒人,年輕時在台灣受教育,專欄文章見本報及其他報章。

什麼人答?
龍應台
台灣著名文化人及公共知識分子,著有《野火集》,在台灣社會民主化歷程中扮演重要角色,曾任台北市文化局局長。

文 整理 黎佩芬
圖 林振東
編輯 梁詠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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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源:明报新闻网
2008年10月12日